《西藏生與死》 董尼德（法國）著
達賴喇嘛﹕傳統與現代
至於其他享有言論自由的西藏人，又是怎麼樣的一個說法呢？我曾經就這個問題請教達賴喇嘛，以他的看法，那些是舊西藏失敗的原因。他很坦率地回答了我的問題。首先他向我解釋，從小就被冠上達賴喇嘛稱號的孩子，如何失去自由地被限制在布達拉宮裏，而和外界完全隔離；和他同年齡的孩子們，卻在街上玩耍，在牧場上看管牛羊。「當我小的時候，偶爾我也會曾經想到過，如果我祇是個普普通通的人，也許我會過得比較快樂一點。尤其是在冬天。因為一到冬季，我的活動範圍就被局限在布達拉宮的一個房間裏；從早到晚，就祇待在那裏；這樣持續大約五個月的時間。遵照傳統的要求我必須要“避靜”，並且把時間花在背誦陀羅尼（即咒語、真言）上面。我那間房間很陰暗、很冷，而且老鼠成群！房間裏還有一股惡臭（回憶起這些兒時情景，達賴喇嘛情不自禁地莞爾微笑）。白天結束了，
在夕陽西下的時候，我都從窄小的窗口向外看。黑夜逐漸地吞噬了就在旁邊的色拉寺。我感到無限地悲哀。此外我的監護人，就是後來變成攝政的那一位，外表看起來很嚴肅，不苟顏笑。他老是跟在我身邊，而且總是繃著臉。在布達拉宮的前面，我每天都看著村民早上趕著牛羊到野地，一天結束了，牧人也回家了。他們看起來是那麼快樂，那麼高興。他們邊走邊唱，小調旋律悠揚，聲聲入耳。也許他們很羨慕住在布達拉宮上面的我，然而，實際上，他們可不知道達賴喇嘛多麼希望能夠和他們生活在一起。」
「就整個社會而言，因為沒有受過教育，所以民眾都是很無知。西藏人的荒唐無知，可以從他們自以為西藏是全世界最大的國家這一件事情上可見一斑。中國人也是這麼以為，不過至少他們有點這個味兒。然而我們西藏人，八竿子也打不到一邊！您不認為嗎？」達賴喇嘛注視著我，同時，他突然發出一陣暴笑，聲震屋宇，繞樑三匝。他的私人秘書丹增格希也在一旁大笑不已。
西藏是不是一個封建的社會呢？「如果您從社會制度及社會上不同的層次來看的話，西藏是屬於封建制度。這好像是很不好的。不過，在事實上，大體而言，那個時期西藏群體是很祥和的，很快樂。中國人老是在提農奴與地主，實際上，地主與他們的僱傭之間的關係，說起來應該算是不錯的。時常，這些單純的人有一種屬於地主的感受，使他們對地主忠心不貳。至於地主，不祇是一般的地主，即使是寺廟也是一樣，他們有的認為要向他們的僕人們負責。」 (k:達賴忽視舊時代農奴苦難令人驚訝)
丹增嘉措(達賴喇嘛)也很樂意地接受談論西藏當時風行的賄賂問題。我向他解釋說，根據我和許多西藏人討論的結果，賄賂之風充斥整個西藏社會，由上及下，不分彼此，甚至連寺廟也不例外。有些賄賂是直接承襲帶有封建味道的習俗。譬如說，根據西藏人的想法，當一位重要的喇`嘛圓寂後，重要的是找到他的轉世靈童﹕一個在他圓寂的時候出生的小孩。一旦這個小孩被認定是他的轉世，他就承繼他所有的一切。尋找轉世靈童的過程錯綜複雜，時常要透過求神問卜的，我並不是要對這種完全屬於宗教信仰的問題提出質疑；可是在西藏，重要的喇嘛都有很大的宗教權力，有時候甚至擁有不可忽視的世俗權力，當然，在理論上轉世靈童可能出生在任何一種家庭，即使是最卑微的家庭；然而經過賄賂的點撥，不少的轉世靈童是在西藏貴族的大家族中「找到」的，從而保障了他們的特權與財富。
達賴喇嘛說﹕「賄賂是一定存在的，就象所有其他的人類社會一樣；不是嗎？不過在西藏，民眾有些特別的管道，可以和負責調查賄賂的人聯係。」他說，在寺廟裏，有二種不同的賄賂方式。有些喇嘛放下傳授、考察住寺喇嘛神修的事業不管，而營營追求物質財富、地位及影響力。在這些寺院大學裏的另外一種賄賂則是比較可以原諒；為了要維持某一定程度的宗教活動，也為了避免堪布（即主持）的長期虛空，轉世靈童的尋找與認定，都是草草了事，沒有人認真的去查問轉世的真實性。達賴喇嘛還提到，在一九五零年以前，在寺廟裏，還存在有另外一種的腐敗現象。佛教教條已經不是那麼嚴格地被奉行了，以至於虛懸的重要職務，都交給了不夠格喇嘛去負責。結果是那些具有權勢的喇嘛怠忽職守，轉而從事管理家庭財富，這和他們當初的剃度宏願大異其趣。西藏的赤巴或喇嘛從他們一開始披上袈裟就得同時切斷一切家庭、朋友的世俗關係。
「在某些寺院裏，有些高級喇嘛的職務變得和地主的一樣，而不再是一個精神修煉中心所應有的。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。」祇聽到西藏人的神—王一聲長嘆。這種情形已經嚴重到忍無可忍的地步了，因此十三世達賴喇嘛在一九二零年，他圓寂的前幾年，重新考核每一位高級喇嘛的修業程度。所有經測試不合格的喇嘛被撤職。
至於達賴喇嘛他自己，即使是在西元第二十世紀末葉的今天，他的權勢不也是和中古世紀的神權君主一樣嗎？人們以和「教皇陛上」同等級的尊號尊稱他。當然，天主教教宗及世界上其他的宗教領袖的情形也都是如此，不過對達賴喇嘛的信徒而言，他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。西藏人和喜馬拉雅山區的佛教徒最常用來稱呼他的尊稱是「益希諾布」（如意寶）、「袞敦」（陛下）、「嘉瓦仁波齊」（佛寶）、「貢薩喬」（無上至寶）。他的全稱是「吉尊絳貝阿旺洛桑益希丹增嘉措師松旺久琮巴密白德白爾桑布」（至尊文殊語自在賢善智慧持教海三界統治無比俱吉祥善）。
「喔！是的！有時候他們表現出磐石般不可動搖的虔信。他們以為我是萬能的。當我接見他們時，我發覺有些人是因為生病而來的。他們帶著無比的期望來見我。可是我就一直對他們說﹕“你們應該要去看醫生”。偶爾也有人要求我對他們吹吹氣。他們認為這樣就能治病。有時候真管用（達賴喇嘛自己笑了起來），有時候則不靈。時常，他們對我實在是抱著太大的希望了。」達賴喇嘛說，相信他具有超自然的能力是錯誤的。.....
經過一番暢笑，達賴喇嘛的秘書丹增格希調皮地看了我一眼說，達賴喇嘛本身就是個由人創造出來的產物。到那一天，人們不再需要他的時候，他也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。達賴喇嘛世系就此終止。在這個時期還沒有來臨之前，現任達賴喇嘛想要在寺廟的殿堂中，誘發出另外一種改革﹕他說改變達賴喇嘛遴選制度已經是有絕對的必要了。從西元一三九一年出生的一世達賴喇嘛根敦朱巴開始，遴選儀軌就沒有改變過。當他圓寂後，西藏喇嘛四處尋找他的轉世靈童。這個程序比前面所提及一般活佛的轉世靈童的尋找，認定程序要複雜的多。這些查訪一般耗時數月甚至數年，才能找到在他的「前生」圓寂時出生的小孩。為了要找到這個轉世靈童，活佛們求神問卜，一般說來，在上一代達賴喇嘛圓寂後，高級喇嘛們根據其臨終前的某種暗示，並且請專門降神的乃瓊（護法神的化身）指點，派人四處查訪。初步找到的「轉世靈童」要經過各種測驗，尤其是讓孩子們去辨認老達賴喇嘛生前用過的物品。從清朝開始，則要再經過「金瓶掣籤」的鑒別，才能獲得最後的認定。清朝乾隆皇帝為了要確定達賴、班禪兩名活佛的轉世候選人，乃於西元一七九三年諭令頒布「金瓶掣籤制」。在北京和拉薩各置金瓶一只，候選人的名字用滿文、漢文和藏文書寫，同生辰時間在兩處金瓶各放一份。作了典禮儀式後，然後抽籤。假定兩瓶抽出來的籤都一致，說明候選人無誤，可以獲得最後的認定。
於一九三五年出生在西藏東北的安多（青海省）的平安縣普通農民家裏的丹增嘉措，也是在這種程序下被選出來的。不過他是在一九四零年二月五日由中華民國中央政府下令「免于抽籤」、「特准繼任為第十四輩達賴喇嘛」的。選上丹增嘉措好像是西藏人民的福氣﹕他非常明智，他要改革西藏社會，以便可以繼續生存。問題是，萬一下一代的轉世靈童是個白痴怎麼辦？那將是所有西藏人的悲哀！ 「我早在一九六九年就說過了，達賴喇嘛制度可以繼續維持下去，也可以到此為止。這完全要看西藏人民的意願。如果這種制度持續使用，我們要解決的問題就是，要保留原有的傳統儀軌，還是要選用新的規矩。事實上，是有好幾種可行的辦法。其中一種可能是掣選一位經過驗證，足以取代我的喇嘛。為什麼不呢？另外一種辦法是像天主教教宗的產生一樣。當他圓寂時，最有資格的最高經師群，共同開會決定。如果我們決定採用第一種方法，我將在有生之年選擇我的繼承人。這會是一件很好的措施，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紛爭（達賴喇嘛再一次地笑了起來）。
我聽說在日本佛教禪宗寺廟的主持，在圓寂時，留下遺囑選定他的繼承人。這樣做可以使有意思角逐這個職位的候選人對他更加勤奮、忠心。不過，當我和其他的喇嘛談及這些事情的時候，他們之中有些覺得非常震驚，而對我說﹕“哦！您不應該說這種事。達賴喇嘛繼承的方法應該因循既有的制度延續下去。”但是，就我而言，他們大可抗議，我可不會因此作罷。」
